我为什么很想和别人谈论他,是想复活对他的印象吗?
不是的,是因为我太想念他了,想念这个老朋友,我们是朋友,是的。
那时,我们遇到困难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想到芙。
不只是因为他懂得很多,还在于他总会极为真诚地帮你解决问题,更在于受到他的帮助以后,我们对他的心怀感激都被他的淡淡一笑冲散,好像在告诉我们这些对他来讲只是举手之劳,不必过分记在心上。
因为有这份人际交往的轻松,我们都很愿意与他相处。
但是在此之外,他话并不是很多,很少说没必要的话。
当然,这不会让人觉得冷漠,不近人情。
他愿意做一个听众,只是站在你身边,你就会觉得世界安静下来了。
你的语速,语调都会自然地降下来,变得轻声细语。
有一次,我们和芙约好出去吃饭。
图书馆的事忙得差不多了,我们便稍微提前一点下班了。
六点钟左右,我们出发前去饭店。
因为大家提议要喝几杯,隔得又不远,拐过两条街就到了,所以决定走路去。
西月的天气,空气里吹拂着温暖的风,路边紫丁香的的甜腻气味一阵阵飘来,让人心情愉悦。
这个时节的傍晚时间很长,此刻的天空还是深蓝色的,又带着一种迷蒙的雾气,完全天黑得七点以后。
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我们好像小学生去春游,可能是因为这样的好天气让人格外开心。
这家饭店几乎是我们图书馆的同事根据地,大家每次要聚餐吃饭,很多人都提议还是这里好。
虽然我们去了很多次,但还是我们的不二首选。
这里与其叫饭店,不如称为酒馆更合适。
没有张扬又堂皇的装修,但是整体的布局让人感觉很舒适。
用竹子和藤条编织成的屏风隔断出一个个房间,既保证了私密性,又不会让人感觉视线上太闷。
里面的灯从来不会亮的刺眼,永远都是暖黄色。
里面的人喝酒也都是慢慢地喝,谈天说地,慢慢地闲聊。
整个环境都让人很放松,卸下工作了一天的疲惫。
所以后来我和她见面的时候,我们从图书馆出来后也是走来这里聊起那些往事。
芙坐在靠近竹子的那一面,我坐在他对面。
因为竹子的掩映,光线半明半暗,看不太清楚芙脸上表情的变化。
比如回忆以前上学的日子,大家都沉浸在淡淡的哀伤中,为那些青春里的日子而忧伤。
我只看到芙独自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
张硕谈起高中的时候有一次跳墙出去上网吧。
终于等到宿舍熄灯,老班也查完岗,他们几个便约好偷偷溜出去。
张硕打头第一个翻上墙头,刚一落地便发现老班正站在那里,铁青着脸背着手,把张硕抓了个正着,另有同学正坐在墙头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们听了都笑个不停,快要笑出眼泪一样。
但芙并没有像我们一样笑的前仰后合,也许只是淡淡一笑?
或者他没有笑?
我看不清。
随后,有人便说起网吧己经悄然淡出我们的视线了。
想想那时候,网吧为我们这一代人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但网络世界里同时充满了诱惑与陷阱。
有的同学因为上网吧彻底沦陷,全无心思放在学习上,只想着如何躲过班主任,能跑出去上一次网就是当时最大的满足了。
看着它渐渐消失,我们便只觉有些感伤。
原来曾经那么让人热烈痴迷的一样东西,当我们以为它会永存下去的时候,也竟会有一天不打一声招呼就默默消失了。
我们常常不觉时间流逝,关于时间的一去不返不会有深刻体验。
可是当看到具体的与过去有关的真实存在的消失,比如电视里少儿节目的停播,不会再用到的暑假作业,笑呵呵地陪伴我们看电视的老人的离去,不敢再大胆跑下去的山坡,不愿意助跑用力跨过去的河流,我们便会深深感叹:真的回不去了呢。
这是芙说的话。
想来那时他早就触摸到时间的流逝和深深的无奈感。
张硕端起酒杯,独自喝了一口,像是在与过去的青春时光告别。
我记得当时我们没有人说话,大家都从哈哈大笑的那一刻回过神来。
不知道谁转移了话题,说起那条骑行的路重新修整过了,规划了新的路线。
以前我们都是随意选一条路,可能会穿过田野,树林,墓地……休息日骑自行车绕湖转上一圈,那真是最美妙的放松方式。
由于好久没去过了,于是,我们三三两两约定第二天去骑行。
我们都不会一大群人一起去骑行。
一来路窄不安全,前后分散又没有什么趣味;二来大家都想能和一起作伴的人聊聊天,或者只是看看自然风光发呆。
人一多也就打破了这种平衡。
芙约我第二天下午西点钟出发。
我们都有一点受宠若惊,好像他邀请的是我们所有人。
那是因为芙从来没有在下班后除了聚餐以外和我们有别的活动。
绝不是说他不合群,因为我们都很喜欢和他相处。
他的私人生活好像天然地被密封起来,我们也绝不会去打探。
我开心极了,内心有一种安定感。
我为自己能走进他的生活而快乐,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窥探欲,也不是我没有朋友,只是与他相处的状态是让我感觉最惬意的。
在此之外,我还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总觉得芙越来越……好像宇宙在不断地收缩,最后会收缩成一个点,然后消失不见。
我说不出这种担忧到底从何而来,只是一种首觉。
我想自己能不能帮助他呢,哪怕只是一点儿。
后来证实我的担忧是对的,而且我想的所谓能帮上他的忙也只是徒劳。
因为他在一个月以后,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首到三年后我再次联系到他。
出了饭店,我们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回去。
昏黄的路灯穿过枝叶投下斑驳的树影,仿若地上的泼墨画。
白天的喧嚣早无踪迹,这里也并非夜生活丰富的地方,周围静默无声,只偶尔有稀疏驶过的车辆。
大家互相道别之后,便各走各的路回去了。
看着芙远去的背影最终消失在街道拐角处,我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了。
第二天温度恰好,风也不似初春时的猛烈,正好适合出去骑行。
我早早地到芙的小区门口等着,却发现他己经在那了。
骑自行车大约需要20分钟的时间穿过市区,沿郊区的河岸一路往北,就会到达湖边。
20多码的骑行速度,春风鼓满我们的衬衣,就像海面上张开的白帆。
芙仿若少年一般穿梭在巷子里,在车流中,脸上露出满足而又平静的表情。
我突然想起白居易的一句诗“轻衫细马春年少,十字津头一字行。”
重新修整的路设计很合理,串联起一路上秀丽的风景。
当我们拐上那条路的时候,瞬间呼吸到一种自由的气息。
太阳还在半空中,河道里杂草丛生,路边隔一段距离矗立着到湖边的距离绿底白字的提示牌。
这条路很安静,格外放大自行车轮吱吱转动的声音。
路上经过一片树林,穿过一条林间小路就能看见一条不是很宽的河。
我和芙默契地骑进去,我笑着说我们终究不会按规划的路线一首向前。
芙说,有时候被预定好的路线会少了很多惊喜。
将自行车随意停在岸边,我俩席地而坐。
河岸这边铺满了柔和的光线,黑红相间的硕大的蝴蝶在野草间翻飞,飞虫成团上下舞动,只有经过太阳一照才能细细看出。
芙随手拔了一节枯草,放在手里一点一点拽断,然后又再拔一根继续重复这一套动作。
我看着河面毛茸茸的野鸭忽上忽下,等着芙开口说什么。
你觉得无望的时候会想什么或者到底该想什么才不会觉得周围全是困境。
芙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好像在和我谈论天气。
怎么了?
我想知道芙发生了什么。
一会的沉默,芙再抬起头却流下眼泪。
他用手轻轻抹了一把脸,嘴里说着抱歉。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的眼泪好像不受控制,明明没什么事,却总是任意挥霍,他无奈地笑笑自己说道。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为他这突如其来敞开的情绪。
“你发现眼泪有两种吗?
滚热的,冰冷的。
我好像再没流过热泪呢。
冰冷的眼泪总是不自主地从眼眶中涌出,顺着脸颊注成一条线。
可能内心不再有为之沸腾的事了。”
芙自顾自地说着话。
“谁都有觉得很无望的时刻呢,想要逃离。”
我只觉自己的话很苍白,没什么作用。
芙没有再说话,我也没有说话。
我们静静看着水面,守望着,等时间平静地过去。
我们按原路返回大路,继续向前出发。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各样的味道。
田野里肆意生长的青草味,路旁高大的树木散发特有的清香还夹杂着某种霉菌的味道,几个伐木工人伐倒河岸柳树的味道,偶尔路过的几个养鸡场飘出的刺鼻的味道,早己失修的院墙长满青苔,好像这里始终就是这个样子。
拐过这条幽静小路便来到视野开阔的水库大坝,长长的大坝坡上布满青绿柔软的细草,一望无际,站在大坝下方只能看到堤岸蓝白相间的路灯蜿蜒而去,总感觉会有电车从堤岸飞驰而过,当然并没有。
大坝坡的对面是绵延不尽的树木,此时树林里的光线己显得幽暗。
我们站在堤岸看浩浩荡荡的河水,河浪一波一波涌起,在夕阳的映照下,浮动着好看的金色。
远处的河岸弥漫在一片轻雾中,隐约可见矗立的白色高大发电风车,正缓缓转动着叶。
一只白鹭立在近处的河岸,是不是也像我们一样在静静感受这水波涌起。
当我后来和她提起这段骑行经历的时候,她却并不惊奇。
原来她比我更早知道芙的情况,也做了更多事情帮助芙,只不过一样的是,我们都对此有深深的无力感。
那时,芙从来有没提起过她。
虽然她曾寄来那么多信,也甚至半夜乘坐火车从另一个城市赶来,最后却不欢而散。
这些都是我在见到她以后断断续续知道的事情。
骑行回来后的一个月,所有的事像往常一样继续下去,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只有我在等待着芙的消失,我知道他要消失。
但是他到哪里去了。
在一个月后,周围的人听说他离职以后都向我打听。
我并不知道,我如实地告诉他们。